「文学」张慧谋 | 娘

2020-11-22

娘有过一段童养媳经历。娘走后第二年,她娘家人跟我提起。父亲在世时,不曾说,娘更是守口如瓶,封存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
娘的童年,随外公四处漂泊。外公是上四府下四府有名的武馆教头,对于外公的传说,有多个版本,但我娘在世时,从来没对我们说过外公的经历,只知道外公功夫了得,酒量大。我父亲滴酒不沾,娘高兴时偶尔喝两杯,也不知她究竟有多大的酒量。她遗传了外公的基因。

娘小时跟随外公去了硇洲岛开馆授徒,这里是南宋末代小皇帝避元军追赶的落难地,一座数十万年前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火山岛。我外公三十余年短暂人生就结束在这座火山岛上,尸骨回了老家下葬,唯独没有带走他的长女——我的母亲。

无所依靠的娘,成了当地一户人家的童养媳。外公的高徒文瑜舅爹(我们小时候这样称呼他),从老家直奔数百里外的硇洲岛,在一个无星月的黑夜,把我娘从那户人家里悄悄背走,历尽千难万难,才回到老家。

这时,外婆改嫁了。

后来的外公是同村人。小时候我去外公家,走出“簕竹门”,穿过一片菜地,就到了外公家后院墙巷口,一道长长的窄巷子,巷口尽头左拐,便是外公家大院门。大方砖砌成的院墙高高的,院门边有只猫洞,与村里所有人家的建筑都不同,是座有两溜厢房,有大天井小天井,有照壁,客厅有屏风,有后花园,有石凿养鱼池的二进四合院,格局相当大。

风水说讲究左青龙右白虎,外公一家住在右边好几间砖瓦房,里面有小天井和后花园。也就是说,外公住宅是“白虎”方位,也只有大户人家才如此讲究。

对外公的祖上,无从考究。很多年后,我才从旧县志里找到蛛丝马迹,外公祖上来自河南,任过神电卫城武官一职,再详细就没有了。大概与我祖上千户张贞,同在明中期来到神电卫(今电城镇)。

外婆的身世更复杂,她从恩平镇海随外公嫁到旧县城郊的金钱坡,我娘老家人说,我外婆是大户人家闺秀,大美人,嫁外公时,携带来一小布袋金银珠宝,外公是武馆教头,魁梧英俊。以我这等弱不禁风的身材,真找不到外公的丁点遗传基因。从我大姨身上,还能多少找到武士之后的健朗和英气。

我外太婆出生在十里洋场上海滩,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带着我外婆到广东恩平镇海,后又来到神电卫城老西门护城河边上,嫁了一户人家当“后娘”。

总之,外太婆、外婆和我娘的这段人生经历太复杂了,千头万绪,理不清,道不明。凭想象也很难虚构一个完整故事,原本就是几代人的断层史。

我娘是在她继父家嫁我父亲的。父亲是遗腹子,家道败落,原本有几十亩租田和银元,都让我嗜赌的父亲输光了。父亲说,没输光,你们都是地主子女了。

明知父亲在开脱他年轻时嗜赌的罪过,但他说的不无道理。如果他不输掉家中几十亩租田,卖掉耕牛,偷走我祖母床底下埋在地里的银元,笔笔加起来足够评个地主成份,就不是后来的中农成份了。

父亲与我娘结合是二婚。娶我娘之前,由家庭包办父亲结过一次婚,没洞房,我父亲就把脸上有块红斑的新娘撵走了。

我是头一个来到这个复杂而单纯的家庭。我娘说,那年农历九月十九生我,不久刮了一场大台风,整座屋几乎被掀翻,我娘紧紧把我抱在怀里,怕大风把我从她怀里吹走。

我小时身体不争气,病痛不断,直到九岁时,每个夜晚下半夜,都是扒在娘背脊上熬过的。胃痛得不行,娘就背着我,在家中来回走着,从凌晨到天亮。迷糊中,常听见娘说一句话:“这孩子怎能养得活!”

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。几次大难不死,一次车祸,一次山中坠崖,三次胃大出血,直到而立之年做了胃切除手术。没娘精心照料,父亲的特殊眷顾,我真活不到今天。二老早不在了,我活着,活成一个负债累累之人。这债是欠父母的恩情债,三辈子也还不清。

娘年轻时,一头乌黑长发披肩,有时盘髻,不像我外婆,直到老来也是笔挺身段,齐肩短发,感觉到她就是“五四”时代的知识女性。

目不识丁的娘明事理,谦恭、忍耐、善良、勤劳、卑微,这些农村女性的特点,都集中在我娘身上。

父亲历来霸道,连洗面脚水都要我娘端到跟前,热了不行,冷了也不行,很难伺候的那种。不过我父亲老年改变许多,越老越离不开我娘。父亲临终前说了一句话,好好照顾你娘,她是好人。

这就是我父亲临终前,给我娘一生的总结语。

娘确实是好人。几十年,从未见她与村中邻里红过脸,吵过架,凡事让着人,不惹事生非。娘常说,村中邻里有什么好争吵,忍忍就过去了。

娘忍成了佛,菩萨心肠。晚年日子过得稍为好些,手头也宽裕。每次回乡下老家,我都给她点钱。娘总是推让,说在乡下没地方花钱。我给的钱,包括其他子女给她的,娘都收下了。

娘走后,身上分文不剩,全花出去借出去了。有村人上门来,说我娘生前借给她钱,要还。我说算了,再说,还了,娘也带不走。还债人流着泪走开。

邻居伯娘,我娘出殡那天,她站在祠堂墙边流泪。见我,伯娘说,你娘是活菩萨,过年添新衣,总是多裁一套送我。

娘的好我看在眼里。每次回乡下,我都会给娘带水果。娘接过水果,没等我坐定,她就把水果分成几袋,拎着出门。娘说,我出去一会就回。

我站在家门口,看着娘走进田野的背影,摇摇晃晃在田埂上,回来时两手空空。

娘总是把我带回的水果,送村中老人,比她更老的老人。

那年我右手骨折,回乡下养伤,是陪娘最长的一段日子。时值深秋,娘种在家门外的菊花开了一片白,收割后的空稻田偶见雀鸟飞过。我和娘坐在家门外闲聊,其实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听娘说话。娘说的都是家长里短,陈年旧事。她的每句话,重复了好几遍,我都能背下来了。但我依然耐心听着,娘的每句话,包括她的一声叹息,都是值得我珍藏和存念。也唯独这次,是我离家异地生活后,陪娘度过最长、最难忘的幸福时光。

后来娘去了广州,在三弟家住了一段日子。原本乡下的家都打扫好了,娘的房子也收恰得干净整洁,等娘回乡下过年。谁知这年农历十二月廿五,娘在广州辞世了。我怀抱娘的骨灰缸,长途颠簸三百余公里,才回到乡下。

这个黄昏,乡下雀鸟归巢,塘水发白。娘回家了,被众亲以哭声接回宗祠,烛光四壁,纸钱灰飞,香火袅袅。这一夜,我长跪娘身边,默默烧纸、添香、流泪。

父母走了这些年,我才真正明白一个道理,人生,就是活着。活着的意义,就是创造幸福,接受苦难。少一样,都不能称其为人生。

再就是,人越活越薄,越活越轻,如我故去的父母,薄成框架内的一张遗照,轻如三月清明坟头的一缕青烟。

娘这一生,如我父亲所说,她是好人。

好人的娘,总算包容了我父亲生前的一切不好,永久陪伴在他身边。

庚子年十月初七 小舍南窗下

编辑:李华春

终审:邓巴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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